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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 法國國家圖書館安拖南.阿爾鐸(Antonin Artaud)展

2006 法國國家圖書館安拖南.阿爾鐸(Antonin Artaud)展

法國國家圖書館挾其對阿爾鐸各類手稿之完整收藏,加之以電資館、龐畢度中心、羅浮宮等單位及收藏家的一手資料支持,壯大了這一次文件大展的聲勢,與2004年加利馬出版的阿爾鐸全集前後相繼,法國文化界對阿爾鐸史料前所未有的重新發掘,顯現出二十世紀六零年代開始延燒至今的阿爾鐸研究依然方興未艾。

國家圖書館手稿部嵇鏞.弗(Guillaume Fau)為阿爾鐸展之總策展人,他有意識地在有限的展區分類中(詩歌、劇場、電影、藝評、廣播、原住民巫文化田野資料、繪畫、素描、訪談、照片等),組合形式上極度異質的文件材料,將之置入複雜幾何形的展場空間中,參觀者彷彿進入阿爾鐸的腦袋之中。非制式的展場空間,對照內容上零碎化、去中心化的阿爾鐸作品-策展人的巧手止於何處,阿爾鐸本人的身體又在何處,在這充滿手勢、隻字片語與轉瞬而過地影像(每一支阿爾鐸參與的電影都被剪成2-3分鐘,「紀錄片」式的段落)空間中,詮釋、分類、摘錄、重置前後文、相關指涉,一切同時並陳,幾乎不復能夠區分原文與再現手法,我們看到的不再是原始文本,也不只是策展人的巧思(姑不論其是否過度詮釋),我們看到的,恰恰好是一種主客無別的瘋狂狀態。

A:在正方型的玻璃櫃內,我們看到阿爾鐸死前尚未完成的被打得破爛的素描集:「以四十張素描殺死巫師」,與劇烈打擊後斷裂的榔頭一齊展出,翻開的這一頁並無內容,只有阿爾鐸以錘狠擊素描簿留下的痕跡-不假思考,沒有構圖-這當然不是封塔那(Fontana)式的觀念藝術或著玻洛克(Pollock)的行為繪畫,從死命打擊的力道,你一看就知道是瘋人所為。

B:紀錄片談到阿爾鐸第一次參觀1946年橘園的梵谷展的經過,陪同他參觀的友人在訪談中說:阿爾鐸衝進展場,以跑步的速度繞了一圈就離開了,我甚至跟不上他,以為他身體不舒服或是對梵谷沒興趣,不料他在回去之後立即寫下了他最著名的論文:「梵谷,社會性自殺」。

C:阿爾鐸在擔任配角的「」一片中飾演求職的清瘦失業年輕人,老闆立即要求他換上破爛衣服,老闆一指後面排隊的人意思是你若不願做,後面還有很多人,年輕人在惶惶不解中被推進更衣室,換上破衣的年輕人纔知道自己要扮演的角色就叫:「人間悲劇」,走到鏡前,看到鏡子裡的自己,年輕人一聲乾笑,其他臨時演員為他遞上拐杖,一配上拐杖,年輕人立即成了不折不扣的街頭殘丐,年輕人看著自己的形像不禁悲從中來,卻引來後面的一陣哄笑。

D:阿爾鐸離開精神病院之後應邀為法廣「詩人之聲」製作一廣播節目,不料這一段堪稱廣播史上最前衛的聲音作品卻在播出前夕遭台長福拉德米爾.波赫謝(Wladimir Porché),於廣播即將開始的前一刻,波赫謝以淫穢、邪惡、猥褻、反美國、反天主教為由,禁止「終結上帝審判」一劇的播出(1948年2月2日10時45分),事發眾皆嘩然。在本展現場的牆面論述大字上,策展人嵇鏞.弗僅僅以「過度暴力」一字帶過-波赫謝本人甚至沒有提到這個字。

阿爾鐸的作品的再現,即使到了他死後五十餘年的今天,仍然保有其不可思議的破壞力,所有意圖「談論」、「再現」、「對象化」阿爾鐸的文本,無論是紀錄片、評論,甚至只是平平論之的介紹,包括此自稱為文件展的原件展覽,都無意識地掉入這個自動循環之中-成為「合理化」之「消毒」機制的一部份 - 均質化、分類化、系統化-以阿爾鐸的術語叫作身體的「組織化」(Corp Sans Organ),以求融入資本機器運作的宏偉節奏之中。

阿爾鐸反抗資本社會的革命訊息,是否有可能轉化為文學史、劇場史、前衛藝術史的一部份?這本身就是一個語言再現的大問題,除了解構方士如德勒茲、德西達之輩得以自我解離之方法以疏通阿爾鐸之毒,能全身而退者又復有誰?

阿爾鐸作為藝術家,他只有幾張素描傳世,作為詩人,他對談論他作品的批評家淬口水,作為「殘酷劇場」的創造者,他甚至還沒有機會呈現他理想中的劇碼,作為演員,他只在幾部電影(戲劇)中當過配角,這樣一個連一件完整作品都拿不出來的劇場演員,為何值得大書特書?

阿爾鐸的創作開放所有指涉,在渾沌之中成一殘酷世界模型,阿爾鐸身後的各種展覽、以他為題材之論述,以各方資料之佐證卻尋求回歸一切指涉於阿爾鐸本人,單是此一事實,就已經足夠瘋狂-瘋狂與建制之間互為內外的關係,使阿爾鐸如黑洞般吸引著大量學者與藝術家的注意,聖人只能以瘋子的姿態殉教,而權力永遠以秩序為由執行獻祭儀式,再再呈顯出即另經過了五十年,死者依然如生,生者卻已然僵死的不可能詩意。

(對於不能到場參觀的朋友,加利馬出版社發行了厚達220頁,180張圖片的展覽目錄(書名:Antonin Artaud),內容多有前所未見者,對於阿爾鐸有興趣的朋友可謂彌足珍貴。)

*本文原載於林其蔚部落格「怪奇非法門」2006